旁白

一个干净明亮的地方:





这个世界上有几件事我不敢做,坐过山车算一个,报复社会算一个,看王小波的书也算一个。报复社会是我的梦想,但我绝不敢做。王小波是我尊敬的作家,但我极力避免去看他的书。因为我只要看进一页,就会情不自禁用王二的语气把自己的人生从头到尾回忆一遍,从我妈因为走错报道处让我提前上了一年级开始,一直回忆到二零一八年我吃完晚饭走上街买糖炒栗子顺路走进了一家咖啡店。这样的事过去发生了无数次,我本该吸取教训。但很不幸,他总是成为咖啡店唯一能看的书。于是惨剧依然年年发生,我的人生也早已被我回忆了八百万遍。我回忆人生的时候没有画面,只有声音,也就是通篇心理活动。这个第一人称叙事者会滔滔不绝地开始旁白,并且永远都不知道结束。多数情况,我不胜其烦,只想掐死它。这款节目真的太烂了,每次一开播,我就希望它立马被砍掉。但这里是闭路电视,我不光不能静音,甚至不能调台。


 


综上所述,我必须控诉旁白对我所做的惨无人道行径。首先,它不让我调台。其次,它还篡改我的人生。它完全出于主观意志的从我的过去中选择了几个片段,然后把它们重新剪辑成了有逻辑顺序的一连串文本,称之为我的人生。这完全是狗屁不通。首先人生本来不分主次,可旁白却偏要匠心独具地选出那么几个精选片段。其次人生也没有任何逻辑,可旁白却要逆天而行地加上逻辑,告诉我这些片段其实都互相关联。它播这些精选集,无非是想用一种戏剧性的巧合告诉我,这中间有什么意义在,一切事情都不是没有道理。——这里就有一个天大的问题。它剪辑的故事也许确实有道理。那些事情也确实发生过。但这不是我的真实人生。是它精心挑选,用戏剧化的语言包装,用叙事逻辑重新焊接的新造物。和我本人有什么关系呢?一点关系都没有。我,只是惨无人道地遭到了语言的异化。旁白流放了我,使我离真正的生命体验越来越远。




你是否觉得狗屁不通?当然,因为上面这两段话就是我刚刚的内心旁白。一个人独处时,内心竟然会生出这么书面的控诉来。“我,惨无人道地遭到了语言的异化。旁白流放了我,使我离真正的生命体验越来越远……”——这真的狗屁不通。为了把它踢走,我只好把它从闭路电视调到全频公放,也就是写出来。


 


根据我的观察,人在十五六岁总是会因为行为的受限,为一些性命无关的事情操心不已,乃至要死要活。包括并不限于喜欢的明星,漫画,游戏机,减肥,受到关注,考个好成绩,和暗恋对象说句话,被班主任不喜欢,诸如此类。换而言之,那个时期总有一些事情被放到了天大的高度,比如学习成绩和过于亲密的友情。然而很不幸,这些话题我一个都没有赶上。我那时处于一种没心没肺的快乐状态,既不操心体重,也不操心人际关系,也不操心学习成绩,我不关心任何事。各个选项逐一排除,我最后就只能去操心终极问题。整个高中阶段,我都在怀疑人生。前两年我一直怀疑自己可能也是一本小说里的角色。第三年我怀疑这本小说根本就不存在。因为它是我瞎想出来的,它确实也不存在。好了,现在世界成了一片虚无。


 


高二的下学期,我开始写日记。实际上一年半过去,我的日记里只写了一件事,就是争论我到底要不要写日记。当时我认为,这件事很危险,务必要慎重。因为记录生活,特别是用一种自我叙事的语言去记录,就是在异化生活。最后这里会存在两个堡垒,虚构的语言堡垒将和现实分庭抗礼。现实是即时的,语言是事后的。如果我一直在记录,最终我就会生活在后者之中。如果我不能确定我使用的语言是安全的,那么我就不要去踩这个陷阱。但这个陷阱的诱惑又是巨大的,因为现实没有逻辑,也无所谓意义,而叙事有。这是件天大的喜事。


 


当时我自认为处于一个性命攸关的风口浪尖上,因此必须无比慎重。但这纯属是为性命无关的事情操心不已。这场争论持续了一年半,三月份的我和二月份的我吵架,四月份又去推翻三月份的观点。五月份说所有人都是错的,六月份又拍死了它,转头赞成去年十二月。一年半过去,这份日记里关于现实生活的记录一个字都没有,一切都发生在虚构之中。我不光建完了虚构的语言堡垒,还发明了一套建筑规则。关于远离陷阱的争论恰恰把我引入了陷阱之中。日记里每个人都还洋洋得意:“我早警告过你了!我早知道!”


 


对此,我感到忧郁。我持之以恒地在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情上消耗精力,连抓娃娃机和碰碰车都没有玩过。有两个男人要对这件事负主要责任,一个是我爹。他搞婚外恋气的我妈上京北漂,然后告诉我她是去北京追求梦想。自我的突然觉醒让我妈做出了寻常人等难以理解的举动,其背后的真实原因是个人性和社会性的对抗。初二的我听完内心敬佩不已,从此写作文时都要引用一下个人性和社会性的对抗。另外一个是卡夫卡。我开始写日记是因为看了卡夫卡的传记,而我打开这本书的原因只是觉得封面上的男人长得真帅。——难道他不帅吗?他就是很帅。试问哪个十六岁少女能够拒绝这样一双眼睛?


 


坦白来说,谁在十五六岁时没有干过傻事呢,写了一本狗屁不通的日记并不算什么。然而它确实遗毒万年。现在我高中毕业五年了,尚有后遗症。最为明显的就是这个时不时冒出来回忆人生的旁白。温柔的时候它只是津津有味的回忆人生,不那么温柔的时候它让我怀疑人生。此外我还经常自己和自己对话。我虚构了一个叫做良心的角色,让它来担任相声的捧哏。然后就是重复一个毫无意义的问题。整个二零一五年,我都在问自己为什么一个子供向卖卡动画大结局里的反派没有死掉。在那之前一年,我在问上海自来水为什么来自海上。再前一年,我在问一个高速推理动作游戏的主角为什么没有在结局里死掉。如果连这种问题都没有,那我就只能怀疑人生。可人生的毫无意义,是板上钉钉的事情。我们来的时候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来。走的时候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走。活着的时候多数事情都身不由己,但因此就不活那也不行。在人生的意义前,我宁可选择上海自来水。上海自来水知道自己为什么来自海上,因为文字游戏的前后对应。这件事和1+1=2一样,是这个混乱不堪的世界上少有的确定性事件,是人类心智可以建构世界的正面例子。


 


上海自来水确实让我走火入魔。那时我着迷地看着每一个污水处理管道,想象它们最终汇入同一片海洋。我还以上海自来水为主题构思了许多故事,大部分都没有被写出来。在最初也是唯二被写出的那个故事里,一个人被困在了上海自来水来自海上里。他一觉醒来,变得只能说这句话。但在结局,主角最终从上海自来水中解放了,因为其他人即使不理解他,也还是愿意走近他,帮助他,和他说一样的语言,用上海自来水来和他对话。这份人类最初的善良让他得到了拯救,最终让他离开了上海自来水的循环。当时我写完了这个故事,但我完全不理解为什么会是这么一个结局。我大惑不解,但它已经结束了。故事内部的结构自动导向了这个唯一的结局,谁都无法扭转。我对故事的主人公没有任何感情,也没有任何期望。他只是叙事的一个工具。但他为什么得救了?我不明白。我将之理解为,自己笔力不足,控制不了故事的走向。


 


两年以后,我反应过来。被困在上海自来水里的人就是我自己。而拯救我的人是我的高中同学。我已经得过救了。


 


一夜之间,许多事情豁然开朗。好几年里,我以自己的存在为耻。那之后,我再也没有感受到过这种级别的剧烈痛苦。


 


这里要申明一件事,写小说并不是我的本意。但如果我不请想象力借我演员和场景,我就只能和旁白为伍,或者重复一个毫无意义的问题。(因为我气走了良心,现在甚至没有人和我对话。)总有一个东西要在那里循环播放。如果我不用一个东西占据大脑的内存,它就会像微波炉空转一样出问题。小说情节是一个很合适的对象,因为它可以无限展开,自带观赏性,且绝不会对现实产生任何影响。既不会像旁白那样篡改我的人生,也不会像人生的意义这种问题一样磨人。如果一定要有一个东西消耗脑力,我选择构思小说。这件事最大的副作用就是心中经常会出现一个导演。有一次我伤心无比地在雨中大哭。导演问:很好,你此刻的感受是什么?描述一下,下次有崩溃场景照着拍……


 


去年一段时间,我生活充实,一连数月没有听见过旁白,机械重复的无意义问题,以及任何自我怀疑的声音。当时我万分喜悦,随即决定立马放弃写作,因为我不需要它了。谁他妈没事写这些没用小说。(当然,在我还写的时候,我一度日久生情的以为自己真的爱写小说,然而到了紧要关头,鸟尽弓藏,兔死狗烹……)我无非是为了自己的精神健康。(尽管我在心理测验上从来都是正常无比,医院的测验结果全都是轻度,就连网上流传的抑郁症自评量表都从来没有偏离过正常范畴,充分证明了这纯粹是高中遗毒造成的加戏)然而好景不长,随着气温升高旁白阴魂不散地卷土重来,吓得我立马拿起笔开始写长篇小说。比起创作欲,这更接近求生欲……


 


实际也不尽然。因为我写小说的时确实很开心,这项心智活动本身可以带来快感。也许是我想从自我怀疑中逃离,才转向虚构小说。也许是丧失了写小说带来的乐趣,我就会陷入自我怀疑。尚不能定夺谁在前谁在后。但如果没有其中一个,就不会有另外一个。这是硬币的两面。


 


此刻我真的很想写小说。我花了半年才凑齐了这个长篇的素材。虽然我开始构思它,只是为了转移注意力。但现在我要为了感谢它对我的帮助,把它写出来。(也有可能是因为我已经沦为了想象力的摄像机,一个导演在催我开拍)可我进入不了状态,因为旁白还在那里自动播放呢。我只能一棒子把自己打晕,或者用一种更治本的方式,把旁白请出去。谢谢你,旁白。(虽然此刻这些文本就是旁白本身)你让我的肩膀很痛。我不会再写一个字了,你走吧!明天醒来,我要写小说了。就算地球明天爆炸,这也是我此刻最想干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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